伦理学名家论坛讲座回顾 | 吴飞:政治与心灵——从奥古斯丁到但丁
《伦理学名家论坛》之——
中西伦理-政治哲学中的
“心性与秩序”系列讲座
第一讲综述
2022年5月20日,我们在线上迎来了“伦理学名家论坛”之“中西伦理-政治哲学中的‘心性与秩序’”系列讲座第一讲:“政治与心灵——从奥古斯丁到但丁”。主讲人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吴飞老师,主持人与评议人分别是中山大学哲学系的朱刚老师与胡艾忻老师。
主持人朱刚老师首先介绍了本系列讲座的缘起。伦理学始终关心美好生活,它的内涵可能随时代地域而变化,但构成美好生活的要素始终包括内在健全的道德心性与外在良善的伦理秩序。近年以来,这两方面都受到了重大冲击与考验。因此,广东伦理学学会与中山大学哲学系、中山大学东西哲学与文明互鉴中心联合邀请相关名家学者举办“伦理学名家论坛”系列线上讲座,以便从内在道德心性与外在伦理秩序两方面探讨美好生活在当今时代的可能性。
主讲人吴飞老师首先大致介绍了此次讲座的主题,政治与心灵分别对应着美好生活所关注的内在道德心性与外在伦理秩序,奥古斯丁是讨论政治与心灵之间关系的第一个切入点。在《上帝之城》中,奥古斯丁构建了经典的两城说——上帝之城与地上之城。两城的分裂来自天使与魔鬼两个集团的分裂。所有被拯救的人和天使共同组成上帝之城,而不得拯救者与魔鬼一道组成地上之城,一切现实政治实体皆属于地上之城。地上之城由魔鬼统治,故有时也被称为魔鬼之城。吴飞老师介绍了《上帝之城》学术研究史里一个关于“第三座城”的争论:上帝之城与地上之城是对立的两个概念,若地上之城皆是魔鬼之城,则地上之城的君主也是魔鬼之城的领袖,那么,归信基督教的皇帝,他究竟是魔鬼之城的公民,还是天上之城的公民呢?简言之,问题在于如何理解基督徒皇帝在两城说中的位置。
吴飞老师认为,地上之城与魔鬼之城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差别,它提示了地上之城与天上之城的对立是一种心灵秩序中的对立。简言之,在奥古斯丁那里,上帝之城与魔鬼之城都不是政治实体,而象征着善恶的二分原则,两城是心灵秩序层面上的二元区分,而非现实政治秩序的区分。这一二分的意义在于,至善与至恶都与现实政治无关,政治成为无关善恶、外在于心灵秩序的概念。地上之城皆为魔鬼之城不是因为地上之城在心灵秩序上是恶的,而是因为地上之城中的现实政治在心灵秩序上不是善的。因此,只关心地上之城不会获得拯救,得救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关心地上之城,而在于是否关心了上帝之城,也即是否在心灵秩序上是善的。心灵秩序与现实政治、世界历史相区分。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基督徒皇帝的拯救。在心灵秩序中,魔鬼是魔鬼之城的领袖,而皇帝是现实政治秩序中的地上之城的领袖。尽管政治秩序无法触及心灵秩序意义上的拯救,但政治秩序并不直接等同于心灵秩序中的魔鬼之城。作为个人,皇帝若追求了心灵秩序的善,就仍然有获得拯救的可能。
奥古斯丁的两城说,其根本意涵在于心灵秩序和政治秩序的区分。进一步说,上帝之城和魔鬼之城的二元对立是心灵秩序之中的善恶对立,而地上之城则是世界历史中的概念。奥古斯丁认为,除了上帝的救赎历史,世界历史本身没有其他意义。由此,他否定了罗马帝国在神圣历史中的意义,罗马作为政治实体没有拯救的意义,它只是一个寻常的、充满罪恶的地上之城。然而,地上之城中的个体,包括皇帝,仍然可能通过心灵秩序的善进入上帝之城。这就是地上之城和魔鬼之城之间的缝隙。
吴飞老师通过追溯西方思想的二元论的方式去追问,奥古斯丁对心灵秩序和政治秩序的不同处理从何而来。西方思想中有两种主要的二元论,一为善恶二元,以摩尼教为代表;一为心物二元,以笛卡尔为代表。两种二元论看似无关,实际却有密切联系。例如,传统宗教把善恶二元与心物二元完全等同起来,精神即善,物质即恶,世界历史是善恶两个实体不断斗争的历史。但奥古斯丁拒绝这种二元论观点,以把善恶二元笼罩在至善上帝之下的方式维护了基督教的一元论图景,并用天使和人的自由意志解释善恶的差别现象。综合来说,奥古斯丁统合了善恶二元和心物二元,以致真正的善恶——上帝之城和魔鬼之城——只处在心灵秩序中,它来自于自由意志的选择。不是说物质实体必然恶,精神实体必然善,而是说,善恶都发生在心灵秩序、精神的维度。奥古斯丁试图用一元论去克服二元论的处理,是地上之城和魔鬼之城、世界历史和心灵秩序之差别的哲学根源。
在讨论了奥古斯丁两城说中的隐秘缝隙后,吴飞老师又处理了但丁思想中的四城说。在但丁思想中,两种二元论的区分非常明确。四城分别是:包括炼狱在内的天国(上帝之城);地狱(魔鬼之城);地上的神圣之城,即前及特洛伊、后及神圣罗马帝国的罗马帝国;堕落的尘世之城,即古代忒拜和以佛罗伦萨为代表的意大利各城。但丁的这四座城有交汇的时刻,但总体上是相互平行的。
就《神曲》中的天国与炼狱的关系来说,吴飞老师认为天国和炼狱应当被视为一体。因为进入炼狱的人大部分也会进入天国,同时,正是掌管天堂钥匙的彼得传下炼狱大门的钥匙。此外,炼狱中的鬼魂认为它们是同一个“真城”的居民——但丁用奥古斯丁的语言表明它们的真正家乡在上帝之城。由此,炼狱根本上是属于天国的。但丁的天国是作为上帝之城出现的,《神曲》中有多处例子表明但丁用“罗马城”的语言去描述上帝之城。与此相应,地狱则对应魔鬼之城。《神曲· 地狱篇》明确把地狱称描述为一座由高墙围起的城,地狱中还有由鬼怪组成的军队,他们处于戒备的状态。这一描绘提醒我们,上帝之城和魔鬼之城处于战争状态,魔鬼之城总是受到战争的威胁。此外,地狱不仅和天国开战,其内部的居民和鬼怪之间也充满矛盾。天国是好的城的理想状态,而地狱则呈现出现实政治的许多特点。但地狱中的人也会呈现出人性的光辉,但丁并未对他们进行完全负面的理解,这也是魔鬼之城作为政治实体的特点。心灵秩序中的天国与地狱的对立,这只是构成了人类生活的精神框架,神圣之城与地上之城的对立则构成了现实的人类世界历史。在但丁笔下,罗马帝国和佛罗伦萨等城的对立比天国和地狱的对立更加复杂幽微,他极为关心现实政治的善恶与世界历史的发展,并论证了君主制与罗马帝国的优越性,他的这一政治思想对后来欧洲的政治理想产生重要影响。
吴飞老师以“巨人井”的例子表明罗马帝国在但丁的政治思想中的重要性。简言之,在对源自于《但以理书》四王叙事的四大帝国的态度上,但丁与奥古斯丁的全面否认和奥罗修斯的抬高罗马、贬损其它都不一样。他用巨人来代表各个帝国,除了代表罗马帝国的巨人之外,代表其余帝国的三个巨人都陷于巨人井中。在但丁的笔下,许多人物并不是由于心灵秩序的恶,而是由于对特洛伊、罗马和神圣罗马帝国的敌意而处身于地狱。但丁也在《天国篇》借查士丁尼之口全面叙述了罗马的世界意义:早期罗马的尚武精神使之成为高贵民族;上帝选中罗马,是因为耶稣基督正好在罗马建成帝国后道成肉身,并完成人类的拯救。同时,他强调了查理曼大帝后的神圣罗马帝国是罗马帝国的合法继承者。因此,《神曲》的许多迹象都表明罗马帝国在天国中占有特别的地位。在地狱里,古代的忒拜城与但丁出身的佛罗伦萨因为兄弟相残和党派斗争而得到了突出描写。诚然,地上之城的堕落也是由于心灵的善恶秩序,但《神曲》却从经济、政治等诸多方面分析了佛罗伦萨成为堕落之城的具体历史原因。这和奥古斯丁否定所有地上之城的态度并不相同。
吴飞老师认为,比之奥古斯丁,但丁的二元论呈现出更加复杂的图景。但丁持一种双重的二元论:天国与地狱是心灵秩序的善恶二元,心灵秩序和世界历史则是心物二元;除此以外,世界历史内部也有善恶之分,世界历史的善恶有其具体的历史原因。在这样的架构中,但丁呈现出对人性的更为深刻的理解,这对我们理解现代西方文明产生了重大影响。最后,吴飞老师总结说,从奥古斯丁的两城说到但丁的四城说,这在根本上体现了西方思想的双重二元论之间关系的演变。
在讲座内容结束后,评议人胡艾忻老师对讲座进行了专业而细致的点评,她认为吴飞老师把对美好生活的看法隐藏在了“城”的主题中。通过修正奥古斯丁的两城说,但丁使得被奥古斯丁所否弃的尘世政治获得了正面、积极的意义,因为世界历史在但丁那里挣脱了救赎历史,具有了相对的独立性。于是,人不仅能在天国,也能在此生获得幸福。根据讲座的整体脉络,胡艾忻老师向吴飞老师提了两个问题:第一,《神曲》中是否有两次不同的审判,谁才是真正的审判者?第二,《论世界帝国》中的两种正当性——发展人类理智能力的正当性和罗马帝国的国家神学正当性——之间存在理论张力,这是否来自基督教资源和古代异教资源,也即古希腊资源之间的张力?
吴飞老师认为,胡艾忻老师的点评与问题都把握住了奥古斯丁和但丁思想中的要害。对于第一个问题,但丁这里的确有两次审判,而两次审判都是上帝的审判,故两次审判结果是一样的,但第二次审判是对第一次审判的强化。这个问题来自基督教的内部传统,不是但丁自己的创造。对于第二个问题,但丁的写作的确呈现出异教的影响,但这一影响来自于日耳曼北方的异教,与中世纪的欧洲政治格局有关,这也使得但丁重新去理解罗马帝国的历史使命。尽管但丁的写作呈现了两种正当性的张力,可他仍然希望把哲学的理想与宗教的拯救整合在一起。之后,吴飞老师也回答了听众的部分问题。
在主讲老师的报告与主持人、评议人和各位听众的参与下,“伦理学名家论坛”系列讲座第一讲在我们对哲学与美好生活的热爱之中圆满结束。
